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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方律师(三)

控方律师(三)

第五章 被背叛的勇敢

一身崭新的黑色巡警制服,李原以很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证人席上。头微微扬起而帽沿压得很低。很年轻的一张脸,脸上的线条崩得紧紧的,一脸的严肃。其实与其说是严肃,不如说是紧张,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

22岁的李原一年前刚从警察学校毕业,还是个警衔最低的小巡警,没有权势,也没有钱,工作是夜间巡查警员。那是个最苦也很危险的差事,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抢劫强奸或者杀人,而一旦冲上去制止,可能就会死在那里。尤其是在李原巡逻的三湾口监狱附近。

可是就是这个小警员,在当晚的巡逻中听见了枪声后用他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打碎了监狱的大门,独自冲进了三湾口监狱执法。并且在陆德明等五名狱警的阻拦下,坚持与其对峙五分钟,直到支援的到来后将赵奎海等五名人犯逮捕。

包括我都很难想象他这种举动,他没有什么可以和陆德明他们抗衡的,监狱的事情本来不是他的职司范围,陆德明的警衔远远高于他,是他见到了必须举手敬礼叫“阿SIR ”的人,他一个人一支枪也不是对方五支枪的对手,要知道当时陆德明已经做出最严厉的警告,说如果他不立即退出监狱,他们就有权以持械私闯监狱而击毙他。可是这个22岁的小巡警创造了奇迹,他真的逮捕了海龙王,估计这会是黑道上的一大耻辱。

那就是所谓勇敢,一个22岁的小警察那不计后果的勇敢!

我相信李原,他的证词是我最有力的反驳,邹汉年他们的编造将在李原的证词下漏洞百出。

李原现在正站在我面前,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紧紧的抿着嘴唇,额头上挂满细密的汗珠。高大的李原有点象一个老师面前的学生,他在微微的颤抖。

可我不是老师,我想他并不知道他的到来对于我是怎样的安慰。他一出现,我心里那些烦躁暴乱的情绪忽然都消失了,我忽然感觉到了信心,因为这个小警察的勇气——那个夜晚,他挥着左轮冲进监狱的时候,那种依然年轻的勇气。

“李警官,这里你可以摘下帽子。”我说,我想让他放松下来。

我的话似乎吓了李原一跳,他整个人就象一根绷紧的弦。他猛的低头看向我,有点愣愣的,一双眼睛也没有神采,不象他给我谈案情的时候。看来法庭对他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警官,作为证人,你只要据实叙述当晚的情形就可以了。只要是事实,你不用为此承担任何后果,你会得到法律的保护。”我又说。

李原点点头,摘下帽子,没地方放,就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李警官,请问你当晚在三湾口监狱执法的时候,被告赵奎海是不是曾经手持以色列产飞鹰手枪向你做出了射击的姿势?”我着重强调了“做出射击的姿势”这几个词,如果真象赵奎海编造的那样,他从严家亮手里抢枪,那么他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曾准备向李原开枪。李原在执法过程中不但鸣枪示警,而且一直在喊“我是警察”,他不可能搞错。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李原,等他的回答。我不想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表现得如此紧张,可是我确实期待着他把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告诉陪审团,这对我太重要了。

足足有半分钟的沉默,那么长的沉默让我心里有一点发冷。

“我…我觉得…在先前提供的证据我中犯了一些错误。”李原低低的垂着头,他的声音很低,我几乎觉得是不是只有我能听见。因为他的声音太低,也因为听见那句话后我的耳朵忽然麻木了。

“当时夜很深,我没有看清楚,我当时只是…只是…只是觉得可能是赵先生要向我开枪,后来我仔细回忆了当晚的情景,我没有把握,我想…撤回我先前的证词,我也因为我对赵先生抱有…抱有成见而表示抱歉……”

我从自己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以后,能做的第一件事是翻开我手上的资料。我亲眼看见李原曾经向我提供的书面证词还在那里,带着他的签名,而它的主人已经翻供了!

我不相信,不敢相信!

案卷里夹着的照片落在地下,那些是当晚犯罪现场的照片,血和染血的骨肉在地面上溅开不知多远,干枯瘦小的老人趴在地下,好象一条给一棒打死的狗。

黝黑的地面,鲜红的血,勾勒尸体的白线在脖子上凭空画出一个头的影像,可是在黏稠的血泊里,他没有头颅!

我几乎是发疯一样把那些照片摆在李原的面前,我说:“看这些,看这些,李警官,这不就是当晚你自己看到的情景么?难道这会是假的么?”我明白我的话和案情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只知道翻着一张又一张照片送到他面前。

李原没有看,他甚至没有抬头,他的头还是低低的垂着。

邹汉年叫了反对,格雷森请我注意自己的提问方式。我艰难的点头示意,我一张张的拾起那些照片回到自己的桌子旁,我想我的背影也象一条狗,一条给打瘸了腿的狗。

我记不清楚自己又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只有混乱。等我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格雷森说:“休庭半小时。”

最高法院的走廊上,名流们在保镖的围绕下谈笑,邹汉年在他们中间,笑得很爽朗。李原一个人站在走廊一角的雕塑旁,靠着旁边的柱子。他谁也不看,还是低低的垂着头。

我走过名流们的身边,然后走过李原的身旁,走向洗手间。我走过李原身边的时候,他忽然走向了我,拦在我的路上。

“请让开,李警官!”我冷冷的说,我忍不住要把心里那股狠劲透露在话里。

“律师先生,我…他们打电话到我家……我有父母……”李原在我身边低声的说。

我抬头看他,可能我的目光太刺人,他又低下头去。

“谁都有父母!”我一字一字的说,这一次,我没有笑。李原终于退后一步,我擦过他的身边。我知道李原和那些名流们都在看我,可是忽然没有人说话了。

走廊尽头响着我孤零零的脚步声。

我身上的黑袍束缚了我,如果不是它,我或许会一拳打在某个开公司,贩军火,卖毒品的名流脸上。可是我毕竟还穿着这件律师的黑袍。

我走进洗手间,摘下那顶假发,然后把头放在水下冲了很久。我抬起头久久的注视镜子里的那个人,他满脸的水,一样在静静的看我。

他一点也不象个律师。

戴上假发,我走出了洗手间,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下去,毕竟我还没有输掉一切。

“我想请本案嫌疑人之一,严家亮的儿子严松强出庭作证!”邹汉年说,他微笑着看了看我。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走上了证人席,不过还是个孩子。很雅致的装束无法掩盖他的身份,他的神情和动作无论如何都更象街头那些未入流的黑社会小弟。他一边走,一边贼眉鼠眼的看着四周的人,邹汉年,我,还有他的父亲。

他就是严家亮失踪了将近一个月的儿子严松强,以海龙王的神通,要想找到他并且让他出来说话实在太简单了,其实我也已经想到了这些。

“严松强先生,你是严家亮先生的儿子么?”

严松强点头,邹汉年的助手把严松强的材料送到陪审团和格雷森的手里。

“严松强先生,请问你能说说你所知道的你父亲的背景么?”邹汉年提问道。

“我爸是大圈仔!他老和大圈仔的人在一起。原来我不知道。他每个月往家里送钱,有一次忽然特别多,大概有三十万,那个月好象是银行的运炒车给抢了,电视上说是大圈仔做的,后来我才怀疑他是大圈仔的人。他很少回家,他在外面有好多女人。给抓了以后偷偷送信来,说是要老妈去看看有没有五叔的消息,五叔是和他在一起的一个老头,我觉得也是大圈仔的。我爸说很快就能搞到钱了,想从里面出来很容易,让老妈找个地方给他躲两天,很快就能让五叔搞船出去。老妈不信,去探监的时候,他趁人不注意,说正在敲赵先生一笔钱,赵先生不肯和他们一起干。只要多下点功夫,赵先生害怕了就一定会给钱的。”

我很惊讶严松强会这么说。虽然我早就料到严松强会给出对赵奎海有利的证据,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赤裸裸的说:“我爸是大圈仔。”说得那样自然。甚至说到他怀疑他爹和大圈仔的人一起抢劫银行的运炒车,原因是严家亮把钱寄给了他。我很想问一问他知道不知道他正在把他的亲生父亲捆上电椅。虽然他的父亲不是个好东西,可是严家亮毕竟是抢了钱给他花。

我也明白邹汉年必然能出示一份银行记录证明某年某月某日严家亮的一个女人存了大概三十万块钱到户头上,来加强效果,甚至严家亮自己很快就会承认自己确实抢过银行的运炒车或者从大圈仔的手里分到过钱,既然他是大圈仔的人,就很好解释为什么赵奎海作为他的雇主反而遭到他的敲诈。他们父子会齐心协力的给出种种证据,把严家亮自己捆上电椅,这好象很好笑,可我居然笑不出来。

我看见邹汉年走向严家亮问他严松强的证词是不是真实,严家亮含混不清的回答着,答案却是很肯定的。之所以含混是因为他失魂落魄的看着他的儿子,他的注意力不在邹汉年的身上,他现在不象个木偶,象一条看着小狗的老狗,喘息着看,很可怜。当我联想到狗的时候,我觉得他和江年宝一样,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来这里作证,只请求法庭根据法律公正的裁定我父亲的罪行,不要误判了无辜的人!”严松强轻描淡写的说。

“无辜的人?谁是无辜的人?赵奎海么?”我咧着嘴,无声的笑了。那根本不是严松强自己的话,可是他背得很好。

在我笑的时候,泪水从严家亮的眼睛里落下来。

我看着他垂下头,不再看他的儿子,默默的流泪。我忽然觉得我知道那笔钱是从哪里来的了,那是严家亮卖给赵奎海作“大红棍”的“卖身钱”。现在,他的儿子,以这笔钱作为一个证据要法庭“公正的裁定”他所谓的罪行。我很想知道严家亮在想什么,应该是一种心死的感觉吧?

“严家亮先生,对您儿子的指控您有什么异议么?”邹汉年的声音透着古怪的柔和。

“没有…没有…我没有异议……他说的都对,都对,都是真的!”严家亮贴着被告席的木栏向下滑去,全身的骨头好象在一瞬间被抽走了。眼睛里只剩下绝望的死灰色。

“严家亮先生,对你儿子的指控你难道没有异议么?”我终于忍不住要说这句话,虽然这句话好象对于我根本就没有用。

严家亮看见了我,他忽然失去了平静,他狂暴的抓着被告席的木栏,双眼通红的盯着我,他用尽全力摇晃着身边的牢笼,歇斯底里的嚎叫着:“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异议,他说得对,都是我干的,来杀我吧,杀我啊,杀啊!”

一阵暴风雨一样的发泄后,他跪倒在被告席里胡乱的说着话:“我是大圈仔,我抢了运炒车,我杀了人,是我开的枪,和赵先生没有关系,都是我,是我干的,是我干的……”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木愣愣的落在严松强的身上。

他已经到了理智和混乱的边界,只要轻轻的推他一把,他立刻就会疯掉。问他这个问题前,我根本没有想到。而现在当我看到,我却并不奇怪,一点也不。

当我看到他落在严松强身上的眼神时,我几乎要放弃这个最好的机会,我几乎要开始怜悯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江年宝那失去了头颅的尸体,我想就是这个人曾经也拿着铁棍和匕首,用力的扎他,打他,打得铁棍都弯曲了!我身上猛烈的疼痛起来,隐约间似乎无数铁棍和匕首正落在我身上。

而那双黑暗里的眼睛,他在忧伤的看我。

凶恶狠毒的情绪控制了我,我很惊讶在这样的情绪下我还能准确的运用那些心理上的知识。我对严家亮很清楚的重复了一次:“你对你亲生儿子的指控没有异议么?”我强调了“亲生儿子”这个词,满怀快意的等待着严家亮在我的心理攻势下疯掉,我的心理学足够得好,我甚至学过一点催眠术。我需要严家亮疯掉,只有这样这个审判才能停止,我才能等待下一次开庭,有个机会再拼一下。

严家亮真的疯了,四个狱警象拖一条野狗似的,拖着嚎叫的他走出了法庭。我很诧异,虽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可是他还是把手死死的伸向严松强——那个刚刚出卖了他的儿子。

他是要掐死严松强?还是要拥抱他?我不知道。

第六章 炽天使

我咳嗽了一声站起来说:“鉴于被告已经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我请求休庭一个星期,拖后审判。”

格雷森沉默了,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话:“总督先生已经收到了大量的请愿信,要求尽快审理赵奎海先生的案件,因为奎海公司停止运作以后,造成了很多社会性质的问题,包括大量失业。总督先生希望我尽快完成这个案子。根据今天的情况,我想赵奎海先生是主要被告,而严家亮失去控制前已经提供了我们所需的证词,因此我们可以继续审判,不知道陪审团有什么意见么?”

十二位陪审员中有九个人表示支持继续审判,只有三个陪审员站在我这一边。

到现在,我才敢承认自己真的失去了一切。我失去的不只是陪审团的支持,而且是法官和当局的支持。陪审团当然有权裁决这个情况并决定继续审判,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明白只能以我的败诉告终,就是说他们已经把“无罪”的判决完全表露了出来。他们自己也应当明白,他们更应当明白自己收了多少黑钱。

而格雷森所说的总督的请求也没有错,虽然他无权干涉审判,可是他有权请求最高法院加快进度。他之所以这样请求是因为奎海公司的停业造成了一些麻烦,那么他希望这个麻烦永远的继续下去么?他当然不希望,所以他不会希望赵奎海被捆上电椅,他希望的是看见赵奎海回到家里继续开他的公司,贩毒,走私,当然也继续上税。虽然这只是他的希望,可是他是总督,他隐隐的希望象山一样快要压垮我的脊梁。

赵奎海已经对着听审席和律师席上的人们微笑了,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得意和自然,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微笑,会心的微笑。听审席和律师席上的人们也笑着互相点头,尽管很不明显。可是一种和谐的气氛已经笼罩了整个法庭。

我在一边笑着,我是对自己笑,笑自己很傻,这个结果我早就应该知道。我曾经是那些人里的一个,我去参加酒会,也和他们一起去钓鱼,去欧洲度假,我知道那样的力量有多么强大。我只是忘了,如果没有那些力量的支持我又多么渺小。从我站到他们对面去抗拒他们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一钱不值。我从未败诉,那今天就是败诉的开始。御用大律师是上等人,既然我已经放弃了自己作为一个上等人的立场,那么我也就不再是无往不胜的御用大律师。这就是我来这里作为控方律师的代价,代价很巨大,可是我不会后悔,因为我有自己的理由,什么样的代价都没有那个理由来得重要。

我现在很平静,又很紧张。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我紧张,是因为我要去拼最后一次。我平静,是因为我想到了以前的事,很久以前的那股淡淡的气息,那种特有的声响,那些闪动的情景,都出现在我心里。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的凌乱和喧嚣中,我看到那个自己,他在这件标志着身份的黑色律师袍后,是真正的我。我不用再伪装,在那里,在那个时候,我是真实的自己。那并不完美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温馨。

然后我觉得我又一次听见了黑暗里江年宝的嚎叫,铁棍的呼啸,赵奎海的叱骂,甚至骨头折断的声音。我竟然还能隐隐约约听见阿依的哭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或许她正被阻挡在法庭外,那个可怜的小阿依拿着一份辞退书无助的哭泣。我甚至没有写一个字给她。我脑子里忽然响起一声枪响,然后所有幻觉都消失了。我静静的走向被告席,去把握我的最后一个机会,只要还没有结束,我就没有输。

我要坚持,我是一个律师,一个仇恨着的律师。

“赵奎海先生,我想请您看这件物证。”我微笑着说,“警官,11号物证。”

法警从证物间里用取出了证物,一只银色的大口径手枪,包裹在编号11的塑料袋里。以色列飞鹰系列手枪的杰作,10毫米口径,70米射程,这是一支很少见的军用手枪,经过改造,能够容纳大量火药的爆炸而能有更大的出膛速度。手枪的柄上,用纯银雕琢出六翼的炽天使,银光耀着我的眼睛,有点痛。

“赵先生,你认识这支手枪么?”我问。

“认识!”赵奎海回答,“是我从严家亮手里抢下的手枪?”

“是么?”我挑挑眉头,“这是一把很好的枪啊,难道不是赵先生自己专用的手枪么?”

“律师先生您在说笑话了,香港是不允许平民拥有武器的。”赵奎海纠正着我的错误。

“12号物证。”我对法警说。

法警取来了12号物证,一粒银色的子弹包裹在塑料袋里,正好是那种少见的10毫米口径子弹。

“这枚子弹难道不是您的么?赵先生?”我问。

赵奎海忽然愣住了,很长时间过去,他才疑惑的说道:“不是,我没有见过。”

“邹律师,”我说,“请问能不能帮我做一个当庭实验呢?我需要复现犯罪的场景来证明手枪的归属,这对分析案情将会很有帮助。”

邹汉年犹豫着走到我旁边,我知道他的脑子一定在飞快转动,他想知道我下一步棋怎么走。他是个有经验的律师,他当然不想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因为不谨慎而全盘皆输。可是我知道他想不出来,我心里嘿嘿的笑。

“请把模型拿来。”

法警把一个石膏制的半身像拿到了法庭上。

“邹律师也有射击的爱好吧?请您装上子弹,大家都准备好以后,对模型进行一次近距离的射击。让我们看看结果。”我说,随手把塑料袋包裹的枪和子弹递给了邹汉年。

邹汉年拿着两样东西愣在那里,我对他微笑着表示鼓励:“随便射击就可以了。”

邹汉年慢慢的把子弹填进枪膛里,子弹和枪的口径正好吻合,我知道他还在想,一定想得很苦恼。他缓缓的把枪对准石膏模型的头,转过来看我的眼色。

“赵先生,不要以为每一次犯罪都能逃脱惩罚,”我对赵奎海说,我的声音很低,我相信只有赵奎海和我身边的邹汉年能听见。可是又清晰得能够让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进入他耳朵里。我把烟草渣吐在地下,笑着,诡密的舔着牙齿:“有些惩罚是逃不过的!”

我看着邹汉年惊惶失措的样子,然后用一记完美的勾拳打落了他眼镜和几颗牙齿,他沉沉的栽到在地上。同时我已经从他手里夺过了银色的手枪。我的身手虽然不足以从法警手里夺枪,但是对付邹汉年是绰绰有余了。

我转过身,把枪伸进被告栏的木笼里,密集的栏杆死死的卡住我的手臂,可我还是成功的把手枪抵上了赵奎海的额头。一切我都计算过,我是个律师,有的时候需要棋手一样精确的计算。赵奎海面无人色,他看着我颤抖,我能感觉到他有多恐惧,他每一点恐惧的神情都让我欣喜若狂,我只希望他能更加恐惧一点,让我更加快乐。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比那个夜晚的江年宝更加恐惧。

“赵先生,你错了,这颗子弹确实是你的!”我还在微笑的时候,扣动了扳机。强大的后座力推着我,子弹穿过赵奎海的头颅,他的头颅在一瞬间变成无数的碎片四溅开去。一阵呛人的硝烟后,没有头的尸体倒在地上。弥漫的血腥气真的让我很快乐。

巨大的轰鸣声让我的耳朵短暂的失去了听觉。我觉得四周的一切都那么安静,我笑着看那些人,法官,律师,保镖和黑道的大哥们。我看着他们恐惧的样子,真是开心。过去的一切又一次在我的脑子里闪回,我好象又回到肮脏而混乱的油麻地,在那栋简陋的房子里,一幕幕都是灰黄色的,有点象那种失去了色泽的老电影。

有那么一个夜里,他出去赌,赌回来的时候,妈不让他进门。那一夜,下大雨,他躬着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屋檐太窄,雨水打湿了他的背。我拿一张毯子搭在他头顶,他对我嘿嘿的笑,笑得挺狼狈。我陪他坐在门口,他拿出一包臭豆腐说带给你吃的,今天没有输光。臭豆腐湿了水一点也不好吃,他抱歉的说下次包好一点就不怕雨打湿了。我说你就不能不要赌么,他尴尬的笑。夜里我们坐在一张毯子下面吃那包臭豆腐,居然吃到了天亮。

他第一次去我的学校是我毕业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会来,因为他说他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最好的一件也给人扯破了。我说那都怪你自己,谁叫你要和大耳窿借高利贷,给人打了也活该。他不说话,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后来有三天我都不理他。直到毕业典那一天,他一头大汗的来了,穿得很整齐,我在一个人坐在内一个角落里,觉得很孤独。看到他真的来了,我忽然很想哭。后来他高兴的哼着歌带我回家,他说早就想好了,他赶了三个晚上,帮老板清理了一个仓库,老板提前给他发了薪水,他赶着就去买了衣服来看我的毕业典。那是我第一次我觉得他很高大,我很为他自豪。

他会打我,有的时候打得很凶。打完了一个人抽着烟不说话,然后他会找各种理由带我出去玩,给我买东西,直到我开心了。有一次他真的打得狠了,我整整一个月都不理他,后来他居然搞到钱带我去了一次海洋公园。那天我很开心,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为了有钱带我去海洋公园,他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去赌,在他那是第一次,谁都不会相信,除了我。我从来都不因为他打我而恨他。可是那一次我无法忍受,我挥着一把菜刀砍在了他的胳膊上,血溅了出来,我一下子就拿不住刀了。刀落在地上,我走了,他在背后好象是叫阿翰阿翰,我没有回头。那天晚上下雨,他没有追出来。他不能追我,因为他给大耳窿打断了一条腿。

到了英国以后我还会梦见他,可是我告诉我自己我恨他我应该恨他,可是每次梦见他对我嘿嘿的笑,我真的怀疑我是不是在恨他。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的地址,他开始给我寄钱,很大笔的钱,虽然对于拿律师学位还是寒酸了一点。他开始还写信,可是我从来不回,但是我花他的钱,我觉得他欠我的,应该给我补偿。后来他再也不写信,只是一次一次寄钱,我从来都不去想他的钱从哪里来的,等到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我回到香港,岳伯告诉了他,他一次一次给我打电话说阿翰我就想看看你,我在电话里大声说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见你。很多次以后他不再打电话来,直到有个深夜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夜里那么安静,电话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后来电话给挂上了,临挂前的一刻,我听见了一声咳嗽,那是他咳嗽的声音,整整十四年我不用想还是一样能听出他咳嗽的声音。那天夜里我失眠了。然后我让岳伯通知他我在茶楼见他,我看见他坐在茶楼里,拘谨的等待时,其实我想说过去的都算了吧。可是我还是走了,我说你已经见到我了,不要再来骚扰我。他却只是一遍遍的说他很高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或者是我真的还无法忘记,或者是我们的身份已经不同了,我是一个御用大律师,我已经是一个上等人了,而他不是。如果我原谅他,我将失去我努力得到的一切。现在我站在这里,我想说我可以付出所有的一切去换他回来,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我很后悔,我想向所有的人说,向他们大喊,说我很后悔,可是我没有时间这么做。我只有时间去想,拼命的想,我要把以前的一点一滴都想起来,我不知道以后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这么做了。

其实我有的只是大概一秒钟的时间,一秒钟里居然有那么多东西都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枪响了,一颗UZI冲锋枪的九毫米子弹打碎了我的膝盖,几个强壮的法警扑在我身上把我死死压在地下。可是我已经赢了。

染着赵奎海鲜血的假发摔了出去,我另一只手里的案卷也摔了出去,在地下展开来。那一页上是被害人的照片,那个瘦小干枯的老人。我想他在看我。

我的头被法警死死的压在案卷上抬不起来,我只能翻起眼睛去看他。

我对他笑,他也对我笑。

我说爸爸,他却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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