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裘)听见冬天的离开
(杰裘)听见冬天的离开
杰克在他九岁那年的冬天遇到了一个天使。
那是一个普通清晨,在脑中轰响的耳鸣下,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蜷缩在床上像是要与黑暗融为一体,随着门扉的关闭,外面戛然而止的单方面争吵和拳头重重撞击肉体的声音让他哆嗦了一下。
他听见很多嘈杂,自己又一头扎进没有方向和目的地的悲伤里,一边挣扎一边喊救命;听见早已逝去许久的诗人附在耳边,像东方的夜莺徒然歌唱;听见一尾鱼缓缓溺死在深海时溶解的眼泪;听见天空无止境地向下威压而来,离陷在梦魇里的大陆愈来愈近。
呼吸逐渐仓促,他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斑驳凌乱、撕裂破碎、光怪陆离地飞溅出寒芒。安静的房间里布满垂下的晨霜,信仰者的乌鸦似乎就在窗外与他相望。沉没方舟的残骸缓缓地聚集在损坏的灯塔之下,上面写满生命的绝然,黑暗中默默坍塌的塔却没有丝毫悲切,只是重复海妖的吟唱,直至浪的咆哮被一笔勾销。
声音的碎片被赋予利刃,杰克在风暴中央七零八落,蜿蜒的宇宙冲刷他的血液,他不知晓自己会不会因为星星的美丽而被骗去生命,也无法确认时针与分针的夹角是否愿意安排自己一场年轻的绞刑——
他只知道,心脏和思想解离的痛苦占据全部神经。如同是待宰羔羊的血肉被下意识地虎视眈眈一般,渴望逃离的细胞开始兴奋和尖嚎,杰克更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像是要压抑来自身体内部的爆破,轻烟灰色瞳仁蒙上伦敦的雾气,不停收缩扩张。
突兀地,面目糅杂虚幻的刹那,一团细弱的微光忽然慢慢从黑暗的台灯里涌出,汇聚成一个人形。眼前的一切因为光的到来黯然失色,他轻轻而急促地吸气呼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去干扰那团光亮。他简直不敢移开自己的视线,仿佛一旦失去自己的专注,光就会被蒙上灰尘,被汹涌战栗的夜分食殆尽。
像是受到了什么呼唤一般,光更加猛烈地乱颤起来,杰克只有伸出自己瘦弱的手臂紧紧将它搂在怀里,施加上身体全部的重量才勉强压制住那团柔软的东西,他头一次这么坚定地死死掌握住什么,混乱的情绪引导不了他进行更多的行动,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他闭上眼睛只靠自己冰冷手指的触觉相信它还存在着。寂静定格了时间,仿佛是躺在沙漏的底端等待被漏下的沙粒掩埋一般,他静候沉没的窒息到来。
“……你压得我有点痛。”清亮的男声响起,带着些许不满和奇异的安抚。
杰克睁开眼,看着自己身下长着柔嫩的白色翅膀、红发蓝眼、似乎岁数比他稍大些的少年,愣愣地没有动弹。
那个家伙似乎不理解为什么杰克要发呆这么久,干脆自己把杰克推到一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像是刚睡醒一般挺直脊背。
他穿着破洞裤和洗了太多次导致看不出原来到底是什么颜色的长袖衬衫,翅膀随着他拉伸的动作自然舒展开,洁白的羽翼蹭着杰克的脸庞,像是幼兽本能地寻找温暖的源头般轻轻晃动。翅膀是从衬衫背后两个整齐的裂口探出的,当翅膀高高扬起、掀动空气里的微尘时,可以透过裂口看见他光洁、泛着健康浅粉色的脊背和掩在羽毛下的蝴蝶骨轮廓。
他翅膀的色调十分温柔,是不刺眼也不透明的涅白,像是上面覆盖了一层没有擦净的雪,带来圣洁而不虚幻的美感。这不是孤冷嵌于天际的月牙,而是强劲得毫无道理的霜痕。
杰克根本无法抑制自己发自内心的战栗,但这却不是因为恐惧,他的眼里坠进了一道光,听见自己的世界被装满的声音。
他竟然遇见了一个真正的天使。
这位天使叫做裘克,他说他本来好好地睡着觉,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一扯,然后在漆黑的长廊里不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跑到尽头突然被谁摁住了,气得要死但是又挣脱不开,用力把眼一睁就看见某个一看就不怎么聪明的家伙正压着他。
“每一个天使每隔一百年就注定会下凡三年,这可能会使天使彻底变成人类,永远留在人间。也可能使天使真正成为大天使,喏,你看见我头上没有光环了吧?等我成功度过三年,就可以有光环——奇怪啊,明明我还出生没有一百年,怎么就来到人间了……”
杰克不信仰基督教,他也不相信天堂地狱这种只有人死后才能到的地方,但问题是真的有个天使降临了,再不信也没有理由。
“啊哈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召唤了我!”裘克似乎想到了什么很不错的事情,用力一拍杰克的背,愉快地说,“没错,阿姆拉大姐说只有特别特别悲伤的人类会召唤天使,让其提前去下凡来拯救。你刚刚是不是很伤心啊?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应该说出来,对吧,别堵心里。还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乔克?”
“是杰克,先生。”杰克平静地纠正道,打开了台灯。光驱散了他脸上的阴影,像是溺水的人忽然被一鼓作气地捞上了岸,在恍惚的害怕之余又有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杰克从来没有朋友,现在他有了一个。
“放心,杰克。我是你召来的,所以只有你能看见和触碰到我。那么这三年希望我们可以相处得不错,既然你是一个对生活和自我都持有否定态度的人,我就得帮助你获得对生活的积极性。”裘克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强行做出庄重的样子,看起来就跟男孩子悄悄试了父亲的西装和大皮鞋、小姑娘踮着脚偷用母亲的化妆品一样滑稽而不成熟得可爱。
杰克倒是觉得这确乎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而且小孩子总是对大一点的孩子有着天生的崇拜感,更何况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天使,对吧?
裘克狡黠地眨眨眼,眼里激荡翻滚的海浪。这本不该在一个天使光洁的面孔上出现,像是伊甸园里倒垂的蛇信,是辉煌的神里诞下罪恶的种子,人的情绪如此赤诚地袒露在光明代表的身上,让杰克难以置信。他又一次屏住呼吸,使劲地瞅着裘克,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过这个眼神,或许那个温和的女佣在端出一盘省吃俭用买来的甜品、面对膝下欢闹的儿女时会露出这个笑容;或许父亲给当年美貌的母亲讲解金融学和马术时也会笑得如是快乐和得逞;或许贫民窟的孩子叫骂他滚开之后,转身和伙伴们玩耍时吹着口哨眨眨眼……但是当他们面对他时,眼里是服从、厌恶和辜负、仇恨、敬畏、恐惧,唯独失去了快乐的颜色。
“喂,还在听我话吗?集中注意!”裘克发现杰克的不专心,咋咋呼呼地用力把手掌在他眼前摇晃。
裘克吹了段不逊于百灵鸟的口哨:“那么,我们的第一课就是学会逃跑。”
杰克一愣,有些傻眼了,他不是很理解裘克口中的“逃跑”究竟指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呗。”裘克的狡黠这一次更明显了,但是杰克并不再因为他的美色而发呆,直觉告诉他有些糟糕的事情会发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完全正确。
裘克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玩。
杰克拎着自己的绘画用具,有些气喘。他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生病的时候脸色愈发苍白,就像是一个精致到不可思议的陶瓷娃娃,让人觉得即便不用刀具,光是握住他纤细的手腕,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和美丽的骨头,都会随力道的加大而不堪重负地咔咔哀叫,碎成一地的瓷片,綷縩有声。
无数次看吊瓶在头顶不远处吊死鬼般悬挂,里面滴落的药液和时间就是他的下渗的生命,消毒水的味道令他反胃和疲惫,脑中有一个人告诉他自己永远逃不开病痛和恶意的折磨,找不到出路和无话反驳的他只得向着宿命狂奔而去——
可惜他遇上了一个天使。
汗滴不断落下,眼前明明灭灭的景象随着奔跑开始模糊,但有一种脱离命运掌控的快意在一发不可收拾地滋长。在裘克的带领下他躲过了老管家和正在缝补围裙的女佣们,父亲在书房里,跟他一样苍白而病弱的母亲还在卧室里啜泣。杰克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东西,闷着头拿着偷来的钥匙打开铁栅栏向外跑去。
忘掉一切只剩想要狂欢和逃离的欲望,挣脱暗藏在安宁下的陷阱,无论回顾时是否发现此刻的行动全部无济于事也根本没关系。脑中愈发璀璨的白光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尽管他没有亲眼见过,只在地理图册上瞥见过那浩瀚而恢弘到令他恐惧的冰上王国,跟那种来自纯粹自然的荒芜来说,伦敦拥挤成一团的建筑和病毒般四处盲目滋长的人群,简直就是滚烫的蚂蚁堆。他跌跌撞撞地跟着裘克狂奔至车水马龙之间,裘克一把把他拽出了马路,热切地看着他:“杰克,你现在想去哪里?”
“去哪里……?”
这个问题把杰克问倒了,他犹豫地回答道:“呃,我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出门过,平日里社交的行程父母都安排好了,我的天使,还是你来选吧。”
“好吧,好吧——”裘克抓了抓自己的红发,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打什么注意。
他的侧脸逆着光,面部轮廓被勾勒出金色的弧度,脸上一层小绒毛也被照得清晰可见,灿然柔和。冬季就快过去,暖融融的阳光瘫在街上,伦敦冬末融化的雪水慢慢以各种方式汇入泰晤士河,初春的气息铺天盖地向着他涌去。
身旁来往的人群大都裹在暗色大衣里匆匆而过,记忆里在灰色世界中唯一灼热的是他的发丝,是火焰在雪上翻飞灰烬,是河流的悲欢全部奔去海洋,是生命裂缝中漏下的阳光。裘克的翅膀交叠在身后,细密而厚实,无论街头巷尾的风俏皮地揉过他们的身躯,裘克的羽翼永远整齐而干净,涅白色和雪色一同飘摇,在阳光下剔透。
和谐的鸣奏曲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轻柔舒缓,像是把人的过去从身上剥离,所有晦涩淡去归去,只剩下轻微的疼痛。薄凉的曲调会使人想起一些曾经轰烈此刻平静的情感,铺垫了很久很久的心理准备只等待最惨然的悲剧降临,想象过自己孑然和崩溃的身影,到最后真的行走在人生火车的枕木上时,已经失去撕心裂肺的权利。
雷响的心跳逐渐微弱下去。
天地苍茫、一片寂静之时,他听见冬天离开的声音。
很久以后有人问他,一生画尽人间地狱的他,若是过去缩减为一幅画,他最想在这张空白的画卷上留下什么?
人们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是然却人间万般罪恶的业火吗,会是上帝指间的骰子吗。杰克先生阖上眼,像是在回忆自己的人生,最后他答道:
“一位天使逆着光的侧颜。众生将于灰暗中寂灭,只有他,怀抱着伪善和真诚、乌鸦的啼鸣和夜莺的血、诗人的心脏和俗者的残骸。”
裘克第一次见到杰克这个样子,事实上,杰克过去生命相当一部分的时间都是以此类方式度过。
他暗青色的血管在惨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吊瓶里的药液一点一滴地流失,按理来说里面蕴藏着的是从病痛旁边抢夺生命的力量,但在此刻看起来却更像被死神标记的告示录。杰克躺在床上,华美的床裙和花纹繁杂的床单下的他看起来更是小了一圈,房间的空荡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饶是天使也有些搞不懂,到底是杰克真的因为病魔而比往日更消瘦,还是这个房间混淆了裘克的感官,亦或两者兼有。
杰克正在睡觉,面容上没有痛苦,但缺乏生气。如果是扭曲和挣扎之色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比目前的样子更令人察觉他的生命还在延续。要不是真切地聆听到杰克均匀的呼吸声,裘克都要觉得自己即将引着他赶往天堂。
他如果死了,肯定也要是去天堂的,毕竟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是个好孩子,而好孩子绝不会被炽天使降下罪者的责罚。他无声无息地死后,我将吻过他雕刻悲剧的眉眼,我将抹除他曾拥有的过去,我将指引他步过肥嫩柔软的羔羊群,如果他仍为自己负重的灵韵而伤悲的话,我也可以为他悄悄偷取一束加百列温养的百合。裘克安慰着自己。
可我不想让他死。裘克紧紧盯着悄无声息沉睡的杰克,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烦乱。但是天上地下的势力最首要的成文规矩就是不能干涉人间的事,无论是血流成河的屠杀,还是无辜者被推入死亡,亦是一场近在咫尺的自然灾害下不知情的生灵。天堂和地狱都选择熟视无睹——他们当然有能力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但尚在苟延残喘的人间就是房间里的大象,永远装满最真实的血泪,永远。
他感觉自己隐约看出了为什么天使要有每一百年后注定下凡三年的规矩,上级或许只是想告诉他们对生命保持冷漠,无论看到什么惨剧都无动于衷,才可以保持一份神性。
身旁人的呼吸开始深重起来,泼了浓墨一般的鸦睫开始随每一滴药液的下落而轻轻颤动。裘克知道他要醒了。
杰克慢慢睁开眼睛,惨淡的月光倾泻在他氤氲伦敦雾气的瞳孔深处,这使他的瞳仁看起来几近纯白。他的双眼皮很深,跟女孩子里抱着的洋娃娃一般美丽到不真切的地步。
呆滞着冲天花板上的某个点看了一会儿,杰克将目光移到了裘克身上。
这是……什么啊。
一股从心脏处扩散到全身的冰冷腾升,来自灵魂的黑暗是毒蛇昂起捕猎的头颅,被狩猎的奇妙感觉化作了警铃逼迫裘克退开,但快见底的吊瓶和杰克毫无血色的嘴唇却死死地将裘克定在原地。星光里开始渗进一股别样的情绪,浸透血和铁锈,这是隶属于地狱的疯狂,而除了疯狂和惨然的月色,杰克眼里的焦距虚虚地飘荡,并没有定格在裘克身上。
但是那种源自心的寒冷还是让他的腿弯打着颤。
杰克是猎人,他正在寻找他的猎物。裘克空白的脑海中浮现了这句话。
他现在还看不见“你”,但是总有一天会被他杀死的……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看见,但是你仍然会以一种只有杰克才能办到的方式而沉眠。而他正在暗示你走入他的陷阱,一旦被其察觉,只有死路一条。裘克,你为什么不去仔细看看杰克眼里倒映的到底是谁呢?
这些想法就是暗示,但天使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个,于是他机械地垂下头,看向了杰克有些可怖的瞳孔。
呼哈……虽然看不真切,但是杰克眼里有个人影……
……嗯?但是,我相对于人间是不存在的,杰克尽管能看见我,但是眼里不可能倒映出身形。并且,我站在杰克的左侧,他的眼里的身影——
来自于右侧。
裘克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寒芒被月光反射,他猛地抬头,一个女人举着利刃就贴在杰克右侧床边。裘克难以置信她的脚步竟然悄无声息,就跟杰克也是如此一言不发地醒来一样,女人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茫然和平静。和杰克如出一辙的病态白皙的肤色在月光下泛出模糊的边框。女人的眼瞳里凝着一层灰败的雾,迷茫和近乎神圣的悲伤被黑暗搅成一团,再均匀地涂抹在她美丽的面庞上,徒添几分死意。
杰克没有呼救,连呼吸都和刚睡醒时一样缓和,女人嘴唇上提了一下,随后刀尖光华一闪重重地扎去。杰克只是下意识地偏开了头,而刀精准地刺在枕上,发出沉闷而狠戾的响声,只要杰克再慢个零点几秒,右眼就会被完全贯穿,甚至整个头颅可能就此被钉死于枕。女人的五指简直就是杰克的略微放大版,同样的骨节分明和美好,没有重劳动留下的老茧。
如果上面沾满了其子的血迹,蝴蝶翅膀上抖落细碎的鳞粉,那么白与红的激烈视觉碰撞将会被尊为象征讽刺的艺术品。人们高声喧哗着醉死在神的盛宴上,天花板倒挂的饕餮进行新的赴约,依托于重重恶意的高台上,被欢呼被朝圣的台阶上留下悲戚者最后的挣扎。
女人见没有戳中,又一次慢慢地拔出刀具,再一次举起。刀锋的寒芒在瞳孔里震颤着,床看起来再怎么大也就这么点地方,而且杰克还在输液,看起来也没有逃跑的打算。如果裘克再不动作,杰克毫无疑问将会死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死得血肉模糊、不明不白。
……被亲生母亲在大半夜刺死。
他的血液会绽放穹庐,是一场与凶手不谋而合的死亡戏码。裘克不知道为什么杰克不在这时挣扎着跌下床大声呼救,为什么会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携着刀步入房间,他也不清楚杰克的过去究竟如何。他只知道杰克的头上有着荆棘的冠冕,自负和沉默刺痛他自己,但杰克仍会如是坚持向着身旁一切昂起头颅,即便血点出现,隐隐绰绰的疼不间断地警示他记住自己不是上帝宠信之人。这就是砒霜里几颗包装花里胡哨的糖、薄薄一层挂在悬崖边的蜘蛛丝、刀锋上一朵嫩得一塌糊涂的花,有时候人会为了这点东西,甘愿不跪下。
杰克是个好孩子。裘克如是想着。这样自卑自恶又自负而不自怜的孩子,如果死了的话,天使们会爱他,但是这样的好孩子会失去拥有幸福的资格,我也有罪。
“你敢杀他吗。”
裘克嘴唇轻轻翻动,吐出几个字。他爬上床沿,扬起头颅一动不动地盯着杰克的母亲。翅膀最大幅度地张开,像是母鸡在鹰的面前挡住自己柔弱的幼雏,但是若把三人的身份代入进去,会产生奇妙的违和感。
她感受不到裘克的存在,但抬刀的动作迟缓下来,涣散的瞳孔开始乱颤着寻找焦点。只有杰克看到裘克缓慢地举起手掐住女人的脖颈,低声在她耳边呢喃:“你不会想杀杰克的,对吧?”
他是孩子脸颊上一滴即将被拭去的眼泪,倔强地宣誓着粉身碎骨的愤怒。
裘克的左瞳孔里开始轻晃,里面逐渐倒映出幽冥的海,万般枯骨间只有寂灭抹杀所有的罪恶,只需深深对视几秒,来自无数哭号灵魂的压力会倾盆而至,足以把一个人逼疯。那是天堂在千百年前爆破地狱后对地狱的索取——第一次降下人间的天使有权力得到地狱很少一部分的力量,如果需要的话,天使可以动用从而对人间产生实质的威慑和影响。但使用的时候,地狱在天使身上的封印会被减弱,如果使用多次,那么天使本身会被拖入地狱,湮灭自我意志,成为恶魂的载体。
这位来自天堂的使者在左眼里藏了一个属于地狱的钥匙。
女人的脸色更加苍白,刀具从指尖脱落,她摇晃着身体后退两步,面容愈发扭曲。
裘克眼睫颤了几下,痛苦地喘息着,瞳孔里肆虐张狂的重重身影消失,但是深海蓝的的表面隐隐绰绰出现崩碎的迹象。
女人好像梦游一般看着裘克所处的地方,然后又把目光移到杰克头顶的吊瓶上,自言自语道:“快没了……要叫医生来换……”她又往后走了一步,身影融于房间黑暗的死角,然后浑浑噩噩走出杰克的房间,听脚步所指的地点来看,她是去向医生临时待着的卧室。
“你……没事吧?”杰克总算有了动作,他一把把裘克扶住,看清裘克后眼孔猛然一缩。红发天使的左眼在短短几秒间就几乎转为黑曜石色,宛如蛛网般的灰暗痕迹在表面隐约可见,它们有生命一般向瞳孔蔓延出去,但却遭到了什么阻挡,裂痕的前端不断地变得模糊,一点点沉积为斑驳的灰点,像是金属酒杯上的锈斑,是湖面上一层往下渗透的污染质。
“你的左眼,好像要碎掉了。”
裘克愣了一下,微笑起来:“不用在乎这点事,我回到天堂之后就能恢复完全。你现在疼吗?”
刚刚杰克伸手把跌坐下来的裘克搂住时,手臂上的吊针已经被手的动作幅度牵扯掉了,几颗血珠滑下,杰克或许自己一时感觉不到,裘克可是看得真切。
红发孩子捧起杰克苍白的手,又看看杰克消瘦而死气的面庞,眉目绞起,完好的右眼里饱含了赤裸的心疼,这种目光猝不及防地灼烧了杰克,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裘克却更紧地捏住黑发孩子的手腕。他的翅膀交折,安安分分地叠在背后。
那双翅膀厚实、洁白、温暖,轮廓还隐隐泛起涅白的柔光,是月夜下的大海浮起层层银边,即便闪电也不可能杀入黑蓝色的海中。它包容一切,它寂灭一切,它无私而无理,死亡坐骑的铁蹄落下深深的足迹,黎明的吻清浅地顺着鱼群的涌动向下落进深渊,即便光芒无法投进,厚重的帷幕下藏着城市的尸骸和喷涌的岩浆。但那不是生命的禁地。
“我想,你需要一个祝福。”
杰克一刹那只看见裘克红润的嘴唇开合,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红发的天使跪坐在他的面前,没有拿着十字架,只是十指交错,把手抵在胸上,虔诚地念叨了很多祝福的话。然后闭着眼吻了杰克的额头上。他的翅膀也在同时张开,于是无尽的璨烂摔落杰克的身边。
那个吻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轻柔的暖意。但是杰克却感觉埋藏在心脏深处那极度悲切的情绪被揪了出来,在恍惚的白色中打磨成薄薄的雪花,然后砰的一声在肺里爆炸,痛得他怔在原地发不出声音,滚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一会儿便恍然大悟般落下。灵魂被撕开一般的苦让他步向极致的窒息,动作摆脱了他远远超于同龄人的思维的禁锢,杰克把裘克推开,浑身战栗着。
眼泪像是失去了闸门,一股脑儿地往下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即便心中充斥着再大的绝望和挣扎,他也只会蜷缩在角落安静地捂紧耳朵,好像这样住在脑子里的恶魔就会闭上蛊惑的嘴,好像如此就能抵御从四面八方袭击自己的萧瑟。
但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杰克不知道。当裘克小心地怀着满腔善意吻在杰克额头时,他却如同受了惊一般的小动物。可能还是不习惯有人亲密地对待自己,杰克想。
“难道没人教你接受亲吻的时候要闭眼吗!”裘克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责怪和害羞的意思。
看来真的只是一个天使式的祝福……杰克上下打量了满脸正气的裘克,莫名感到了一点点沮丧,但是他现在还并不在乎这个。
过了几分钟,医生过来了,发现针头已经被拔出,不过药袋里的药液已经输完,也就只是处理了一下杰克的手背,嘱咐着要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杰克的卧室。
“你失眠了?”
“对。”
裘克托着腮坐在窗台上晃荡了一会儿,突然一手握拳砸在了另一只手心,愉快地一拍翅膀落在杰克旁边,道:
“既然杰克你失眠了,我们出去吧!我可以带着你飞!”
“飞?”杰克缩了缩脖子,但是惊喜更多地打败了害怕,任何一个人都有一个无边无际的飞翔梦,就算是恐高症患者也不会对触摸天空产生抵触,“可是,你带着我是不是太勉强了。”
“唔,我还不是像阿姆拉一样厉害的多翼天使,的确不可以直接带着人类飞翔,因为我本身在这个位面是不存在的,这只是我的一个思维投影……但是,我也可以把一部分新的投影投射到我愿意给予的人身上。”裘克向着杰克更凑进了一些,热气拍打在杰克的耳侧。
“这个投影很方便,它只需要一个条件——你得相信你自己会飞,杰克。这就是我的要求。”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飞,我……”杰克上挑的眉毛传达出了清晰可见的无奈。
“有我在,你就可以飞,是你召唤我来的,我的一切举动就是为你而存在。只要你想,只要你渴望,我就会尽我所能完成你的心愿。”裘克严肃地说。杰克咬紧了下唇,显然裘克的话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去温暖和刺痛他了。明明是这么简单的话语,曾经却无人能欺骗性地在杰克身边哄弄,而就算是骗徒的谎言和对小孩子的安抚又如何?杰克会被其满足的。
但是杰克知道裘克的话是真的。这无疑是一个令人神往和恐惧的事情,一个天使成为自己的“仆从”很容易使人失去理智,然而杰克还是个孩子,他所能体悟到的世界就这么点,当他还对利益和罪恶的概念朦朦胧胧时,就变得毫无威胁。
杰克相信裘克,于是他不再疑惑,赤着脚走到衣柜前开始挑只有在重要场合再会穿的定制礼服。
“噢——我们是在这个美妙的夜晚悄悄出去的,没有人会对你的衣着是否合乎。”裘克吹了声口哨,嘿嘿笑着,显然能带杰克大晚上出去这个计划让他心情很好。
“无论如何,只要是出去,就得表现出自己对外界的尊重,衣冠整洁只是最基础的。”杰克头也不回地答道,仔细地把西服外套上的前两颗扣子扣好。
红发天使饶有兴趣地看着杰克的背影,穿上正装的小绅士的脊梁正起来了,看上去也多了些精气神,柔顺的黑发刚好盖住了他苍白的后脖颈上薄薄一小块皮肤。他转过身来时的眼里好像掉入了一颗星星,亮得可怕,并且似乎伦敦的浓雾里藏着破开黑夜的锋利,微抬的下巴无意中给人以傲慢的感觉,但配合在杰克还算幼嫩的脸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总体来说,十分讨人喜欢。
“杰克,你会弹钢琴吗?”裘克眯着眼,在心底暗暗感慨着或许杰克的气质就是属于人的骄傲——傲慢是原罪之一,但人类将其视作为象征成功的桂冠。
“会。或许说我较深入地学习过这个美妙的乐器,艺术的感觉是相通的,那种力量让人害怕又……着迷。弹奏和绘画都会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快乐——”
“‘我有着非常炽热的激情,一旦它们使我激动起来,什么也比不上我的暴烈;我再也不知分寸、尊重、害怕、礼仪;我放肆、激烈、无耻、大胆;没有什么危险和羞怯拖住我。’”*裘克低声道,面目中罕见地涌出了真正的平静之意,他的目光如叹息般宁和,语调像是再讲一个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却是戛然而止。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杰克面前,翅膀拍打保持自己浮在空中,绕着杰克飞了两圈。
“你真的,很奇怪。这么早就产生对艺术的狂热感,尽管还不是很明显,但无疑你已经初步有了傲慢和接近于贪婪的热情,并且同时表达出了厌世和对世界真挚的爱。你的希望打上了妥协的标签,你的信仰中心没有神只有你一人,你明明对苦难一无所知,却有着沉积的恨意。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死后一定可以享受到天堂的平等,而狂热的苗头却是地狱招人的首要条件。人间不会耐着性子去包容,而你或许天堂地狱双双不适合。杰克,你是神诞下的用于投入罪恶的怪胎。”
“但是没事,杰克。我会去爱你的。”裘克最后还是降临在杰克的面前,盖棺定论般大声道,小心地捉住杰克的手。“来吧,让我们跳出陆地的禁锢,这束缚不了我们。杰克,想想你对于创造的激情和喜悦,击破一切的思想会指引你逃离。”
杰克被裘克拉着来到窗边,帘子被拽到一边,薄纱徒然随着夜风高高扬起,像是月的影子执起窗的发丝,吹离皱纹,只愿随着雪流向泥土。
“不要怕,杰克,不必装作对飞跃天空一无所知,人总得经历离开平日踩着的地面——虽然他们是肉体死后而你是现在就可以体验。相信我,那感觉真的很酷。”
夜风大了起来,面前的月亮向着黑夜展露温柔的笑靥,群聚的星点是对其盲目的拥戴,压抑的拥挤房屋是其倾洒的舞台,裘克的声音随着涌过街道的精灵们淡去,是花瓣回拢,溪水跳跃到高处,千万年后的光去往千万年前的星球。
走吧。
杰克迈开了脚步,衣摆扬起,自然地在空中摇曳。好像踏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脚下,每一层空气都成为人的附庸。
黑暗里什么都空了,心也是空荡荡的,所有的锐利都被抽干,就像包含猜忌的拳头打在了柔软的棉花上,落得片刻的结局。而“杰克”没有结局,故事都是别人撰写出来,就好像此时的“杰克”被裘克牵着在空中像只大海里失去方向的小舟般飘荡一样,风和月光透过了他们泼在身后的屋檐和人们干净的深睡的眉眼上,不远的泰晤士河缓缓流淌,水波银色的边框化作游鱼的鳞片,空灵的色泽一晃而过。月色下的泰晤士河逐步揭露只留给世界背面的模样。
杰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乌鸦,被美丽的白鸟引着向前,前方会有什么他都不在意,因为天使就是他眼里最夺目的存在。
他望去,泰晤士河的中心出现一个立在宁静河面上的点。随着距离的拉近,杰克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那是一台黑色的钢琴,静止在河面上的钢琴!
“为什么……”千言万语在他的喉咙里打转,握住裘克的手因为荒诞的场景凸显的紧张而加大力气,而红发天使仅是看了他一眼,便闷头向着河中心飞去,只有扬起的嘴角暴露出了他的喜悦。
裘克俯身轻盈地落在河面上,嬉笑着快步奔跑起来,而脚步只是轻轻荡漾起了同心圆的涟漪,连水波都没有被惊起。杰克惶惑地、跌跌撞撞地在随之跑动,时不时扫一眼脚下,又赶紧抬起头逼迫自己不去注意心中对于坠落的猜疑。
那台钢琴真的是就这样被放置在水面上,琴盖已经被掀开了,天鹅绒的坐椅坐上去很舒适。钢琴上放有一小捧玫瑰,鲜艳水灵如他的红发,而蓝眼睛里又是水波的颜色,月光柔和地掉落在他的眉间,是白的暗的丝线笼住鱼在水下的呢喃。
“快弹奏吧,在泰晤士河弹奏,夜晚、月亮、泰晤士河都是你的忠实的听众,不会有任何无礼的表现,我想最尊贵的钢琴师也不会有如此高的待遇。人类总是容易忘记好的艺术往往在自然中才会被催生出壮阔的激情,你的共鸣会被很多很多生命听到,杰克,弹奏吧。”
“想听什么?啊,我忘了我没带乐谱……”杰克将手缓缓放在琴键上,微冷的指尖触及微冷的琴键,来自灵魂的契合感让他放缓了呼吸。
“你不是带了吗?我看到了,乐谱就在你的身上——”裘克扑动翅膀坐在了钢琴上,低下头示意杰克凑过来一点。墨发与绯发交织在一起,呼吸互相喷吐在对方的耳畔,交错的视线是灯火上纷飞的诗歌。
“弹奏你自己的音乐。我想听你的曲。”
裘克缩回脖子,直视杰克的眼睛,让他不再躲避:“杰克,每个人总有一天,会以自己的方式诉说一个故事、一个信念、一个名为人生的长梦。这不是为了博得神的怜悯,而是告诉自己,我活着,我活过。没有祝福的欢乐也罢,没有同情的苦难也罢,在生命面前没有区别的语言也罢,在死亡面前失去自由的交往也罢,春天的逝去也罢,冬天的离开也罢,都是你,都是我,都是生命,都是活着,都是存在。”
“快弹吧。我想听的只有‘你’。你是不是‘杰克’这无所谓,我不在乎。”
“是你就好了,只要是你就好了。”
手指按了下去,有些乱的音符滑动出来,杰克头一次感觉自己弹出的东西如此刺耳,但是天地静穆,星河浩荡,他决定坚持下去。
循环往复的第一段开始在演练中成型,杰克不再咬住下唇,双眼也不去紧紧地盯着琴键,手部的肌肉开始放松地在琴键上按动,一种新的力量开始在音乐里迸发。不会停下,也不想停下,乐声逐渐从舒缓和刻意的延长转为随心所欲,并逐渐加快。
滚烫的情绪在深夜中迸发。
人和神或许就是两片夹心饼,如果硬是将其碰擦在一起,只会双双碎成饼干渣。只有艺术,这柔软的、好的、甜但是少的夹心才可以联接两份的骄傲。神说人的骄傲是原罪的傲慢,人说神的骄傲他们根本就不屑一顾,只要属于人的骄傲就足够!
被偏见所支配,被恶意所鼓动,被仇恨所蒙蔽,被愚钝所牵制,被虚荣所欺骗,被情感所驱使……
也因反省而理解,因善意而感动,因宽容而和解,因思想而不朽,因谦卑而伟大,因情感的存在而总是会变得温柔。
这是人类,这是我们。
艺术照亮了沉睡的神,那些神起身,感受到了火的滚烫和水的柔情,多愁善感和不顾一切的倔强取代了神性,于是祂们拾起了新的身份。即便在光芒黑暗交替的陆地上讴歌,也不去停止创作和沉默,身为人的激情没有过多的理由,这或许不是神圣的,也并非理智的,也不是被认可,但那又何妨?不被旁人理解又如何?
“我有着非常炽烈的激情,一旦它们使我激动起来,什么也比不上我的暴烈。”
——我都跟你说了我就得画画,这事根本由不得我。
“我再也不知分寸、尊重、害怕、礼仪。”
——永远都不会了。
“我放肆、激烈、无耻、大胆。”
——让她去死吧。
“没有什么危险和羞怯拖住我。”
——一点也不在乎。
银白的音符自琴键和杰克手指的缝隙间争先恐后地漏出,旋转着飞往夜空。裘克昂着头伸手捉住了一枚,不大,就跟小半个苹果一样。它们是温热的、灵性的、自由的,捏在手中的感觉就好像握住了一颗心脏,还在努力地为了活着而搏动,如此脆弱和渺小、强大和不屈。泛出朦胧光晕的精灵源自于人,但是它们有资格触及天空。
“杰克,”红发天使放开了指尖的音符,任凭它向着黑暗义无反顾地升去,发出了慰叹,“看吧,你的乐谱一直带在身上,从未分离过。这就是你的颜色。”
杰克没有应答,他的眼里倒映的已经不只是面前的钢琴,万千尘埃顺着他指尖的星轨起舞,层层的星轨涟漪自琴下延伸。而此刻他只感觉到温热感从腹部一直上升到胸腔,盘踞在心脏处,跳动的节奏是如此有力和强势。黑发少年甚至开始怀疑着是否连带裘克这一切都只是自我救赎的梦境,毕竟水镜上的钢琴、银白实体的音符、坐在钢琴上摇晃着双腿偶尔自语的绯发天使、星轨般的涟漪……本应该是脱离常理、仅在艺术家的笔下才可窥见的事物才对啊。
而画中的场景投射入现实,理性和感性的界限暧昧不清,在毫无悔意面前所有的疑问都被摁下静音键。无章的乐曲短暂地灼痛神经,而越是狂乱地恣肆下去,杰克却愈发觉得呼吸顺畅,曾经的身体上似乎覆盖着一层透明铁衣,而此刻被剥除,胸腔的刺痛感消失,脏器的活性似乎都随之提升。
“悲观者无路可去,异己面临吊死,被所有人讴歌的光明不是光明,光明永远只会在黑暗里迸发。就像是现在,你的音符泼洒夜空却没有人类来观赏和叫好,但你我知道这是很棒的钢琴曲。”裘克轻飘飘地一展翅膀飞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杰克。
“这种话,有点在渎神哦,而且你是天使啊。这个时候不应该说点歌颂的话吗?”
“有什么好说的,我为何一定得歌颂,不赞美大天使们,难道就因此而轻贱?”
“……这很荒谬。”
“是很荒谬。”
杰克的弹奏的速度慢下来了,狂烈的音调经过渡层层舒缓,回环往复的节奏再一次重复。
杰克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裘克如是思考着。
他机敏且有礼。太太小姐们都喜欢逗弄和打趣他,又被他的回答逗得咯咯直笑。裘克站在一旁看着游刃有余的杰克,他微低下头的眼底藏满讥讽和无奈,抬起头面对外人的时候却只能看见他的温和,他的教养,他精心打磨好的笑容,弯起的眉眼,从口中吐出的柔软敬语。
他自负而自我要求极高。无数次在作画的途中突然疯狂地撕碎画作,纷纷扬扬的碎片就和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一样崩裂,站在白色的狼藉中间他默然无声。白的墙壁,白的光,白的天花板,白色掩盖了黑的颜料,他的身体是房间里唯一醒目的墨色。唯一能听见的呼吸声是他最后的尖叫,像是深睡了很久的人被猛地叫醒了般,杰克茫然地看着满地碎掉的涅白色,把它们一片片捡起来投入垃圾桶。杰克评价同龄人的画作时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傲慢,但他撕开自己的画作,即便是差几笔就完成的,也会毫不留情地、愤怒而平静地扯下。
在评价艺术方面,他是一个毒舌到不留情面的家伙。
还有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的杰克,捂紧耳朵蜷缩在阴影里的杰克,被询问想去何处玩耍时无措的杰克,喜悦而小心地注视着天使的杰克,看着母亲握着尖刀走向自己的杰克……
哪个才是他的杰克?裘克想着。哪个才是真正的杰克?
红发的天使看着人类飞舞的手指和他同时糅杂淡漠和狂热的双瞳,无止境的温柔慢慢地涌出,占据了裘克的灵魂,是干瘪的皮囊因为充填满了棉花而使周身变得柔软、失去伤人的棱角。这并非是神的待行人对下位者的,而是纯粹的个体对另一个体的欣赏、尊敬和干净到熠熠生辉的爱意。
黑色的光芒下沉着一直落进海洋底部破裂的峡谷,沉默着的沟壑被照亮了,而似乎又没有生命发觉。但它们会感觉到那种力量比骨头更坚硬,比崩塌更震撼,比野草更有生命力,比天空更苍茫,比苦难更深重。投下这束光的是谁无人在乎,千万的光和光中隐约的呐喊汇聚成一只饱含着血液而清澈透亮的眼睛,它注视着灰烬下的火种和钢铁废墟下攀爬的青藤,它从虚无中诞生,它的目光没有任何恶意和欲望,只有最直白的好奇和期待。仅仅是看就好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深渊里居住的人被黑色的光芒所照耀,被虚无的目光所注视。他们难安、亢奋、渴望、恐惧,他们不知道为谁而行动,他们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他们只知道自己被期待着,而生命在他们漆黑的眼珠和普通的四肢里传递。为了唤醒着片深渊,告诉这只眼睛这儿有东西存在着,他们呼唤着彩虹、棉花糖、布娃娃、毯子、壁炉、扶手椅和其他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好的东西,荒芜的海洋里升起了一座无名的岛屿,只有不存在的火焰和幻想才能照亮它。
一直以来就生活在大陆上的人知道出现了这样的岛屿,他们听说后认为这根本没意义,也没有价值。眼睛默默无言地满世界旋转,它看见人心是恶的,便闭目;它看见世界是美的,便闭目;它看见无名的岛,它看不见无名的岛,它睁开眼睛,却只是安静地流着红的眼泪。
只是眼泪。
当天使的博爱逐渐蜷缩为个人的小爱,这即为异端,这即为渎神。
但被一位天使祝福和爱着的杰克,以及用人的方式爱着人的天使都不是独一无二的,甚至可以说是多得去了。
当然,关于这个事实,此时的杰克和裘克都一无所知,我们也不需要现在的他们去明白。
无论他们的表达是否词不达意、言不由衷、被黑色的光芒照耀。
裘克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人”的面前。
她微微垂目,银发散在肩头,却不令人感到凌乱。标志干净的五官以柔美的形式呈现在面孔上,不张扬的藕荷色长裙勾勒出属于女性的,窈窕而不轻浮的身体线条。她的眼睛里好像缀着荒芜而明亮的烟火,使人想起跪在草地上,身形好像还泛着层水膜和血膜的羔羊。她的七翼交叠在身后,朴素的轮盘和银剪挂在腰侧。
红头发的天使有些慌乱,但是他并不拘谨,只是站直了身体把手背在身后,嘻嘻笑道:“阿姆拉女士终于想起我啦?我这三年表现得虽然应该不怎么样,但是至少杰克现在已经能走上向善的路了不是吗?我的考核过了吗?”
其实他心底还有一句话。
“大天使没有性别……”阿姆拉皱皱柳眉,后知后觉地想起是她自己选择了女性的外貌,便接着裘克的话题答道,“你做得……不错,尽管我看得见许多时候你其实只是想自己去胡闹罢了,但即便如此,对于这位人类也有开导和指引的作用。他的精神状态确乎好了很多。”
阿姆拉俯下身,轻轻地把手盖住裘克的右眼,裘克嘴唇哆嗦了几下,下意识地想躲闪,但还是无奈地没有动弹。阿姆拉仔细端详了他半碎裂的左眼一会儿,不轻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几下,愠怒而心疼地说:“果然我不该帮你去申请移植一部分地狱时空的,你明知道自己还只是第一次来到人间,投影很脆弱,一旦使用的话,你的灵魂很可能就此被撕裂。”
“放心,我不会再用了,我保证。”裘克举起手作投降状。
阿姆拉叹了口气,缓缓道:“关于你的考核,还剩下最后一个判定。一个……非常简单的判定。”
“请说。”
“在黑夜将至时拥抱,然后会有一个随机的判定出现,具体是什么我无法决定,但是前提条件我已尽己所能改成了最简单的。只是和杰克拥抱,很轻松吧?”
阿姆拉将手指点在红发天使的额头,金色的光弧在他额间扩散。阿姆拉的眼珠倒映着命运的丝线,如果她肯执起银剪,就可以把人间所有冤缘愿怨切断。虽然被称为最弱的大天使,但她对于人来说却是最无法抗拒的力量之一。
她是“上帝”左手边第一位天使,永不对称的七翼是她残缺的符号,寻求完美却只获得不完美的剧本,就像一切因破碎而意难平的人生。而自身的缺失让她对命运无常更能感同身受,无常正是常态,所以虽然她有着扭转个人命运线的能力,但她从不出手。
裘克身上蔓延出的红线是冗长的血丝,一直弯绕牵连到杰克的手腕,颜色从深红逐渐转为粉红色。阿姆拉愉快地想着自己帮了裘克一个大忙——这下,裘克就能完美而安稳地完成考核。
身处天堂的阿姆拉本体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不是很在乎自己一个宠爱裘克的投影特地挑了个最简单的判定,私心是情感之源,只要是存在思想之物就不可能避免它。
她不会因此去刻意更改命运,尽管未来面对如此的疼痛已经顺着指尖的丝线先行一步到达意识中,阿姆拉不责怪其中一个自己的多管闲事,或者说这种结局即为必然。每一个预备役天使都会在某一次考核中认清成为天使的代价,无知的阿姆拉之一仅仅把时间轴拨快了一些。
只是……感到略微怜悯而已,万千轮转的命运如此错综复杂,想要它们如自己所想般发展,需要大量和长时间的推算,而往往即便为一个时间节点推算了上百年,也仍极有可能失误,就像曾经某个阿姆拉投影,为人间几个悲惨轮回的姻缘推演了一千年,到最后仅是因为一棵银杏树的落叶落到了一只猫的头上,之后引发的无穷蝴蝶效应直接像蝗虫过境般吞噬了她所有布好的局,最后差点导致局中主角魂飞魄散。
阿姆拉动了一下手指,命运丝线的初线轻微地颤抖着,分支传递着这份细小的波动,有些传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有些却如同滚雪球般愈发抖得厉害,最后几团绕在一起的丝线竟洪水般向着人间狂袭而去。
面容姣好的银发天使阖上眼,铺天盖地的命运瞬间回馈,层层自指尖冲刷着她的灵魂。最开始她还会皱下眉头,有时仅是走了几步就会被数量庞大的悲欢离合刺激到泪流满面,但一千年又一千年过去,而且还分裂出无数投影来帮忙承担和处理命运,现在她已经强大到在恢弘的礼堂翩翩起舞也不会因为翻滚的命运而感到一丝一毫的不适。
腰间的银剪和命运轮盘已经许久没动用,如果她一鼓作气剪断缠绕在她手指上的主命运线,她一定会轻松到自己不能想象的地步,无聊的时候也可以随便让投影抓几个人的命运扔进轮盘里,观测在轮盘里搅得乱七八糟的丝线最后拼凑出的巧合。
但她是“上帝”左手边第一位天使,即便被强制赋予了残缺的七翼,她也会尽心尽力地维护命运主体的完整。
温柔、尽责、冷漠、强大而弱小,这是阿姆拉。末日审判来临时,她将代表一部分人类申诉……不过,这不是我们会讲起的事。
对于目前的小插曲无人在意。
“……你应该快离开了吧?”
“啊,怎么了杰克,怎么突然说起来这个?”
“因为冬天快要离开了,”杰克微笑了一下,“而现在是我遇见天使的第三年。”
他的微笑永远是如此像是被刻画好的一样,无论裘克如何绞尽脑汁地激发杰克自我的一面,但杰克下意识的展现出来的面孔从未变过,每每想到这点,裘克总有种自己到底没有改变杰克的感觉。
说实在他很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此刻,离别的日子如此之快,快到他有些猝不及防。要知道完成考核后,就等于和杰克永别,不过若是杰克死后到了天堂后还有极小的可能重逢,而杰克是否会在偌大的天堂里见到裘克还是个问题,甚至可能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当然,如果杰克下地狱去了,一切就成为永远的回忆,并且裘克不想承认或许下地狱的可能性大于步入天堂。
既然如此,如果判定失败成为人类的话也何尝不是一个好结局,天堂上其实没多少意思,加百列的花园虽然从各处复制来的奇花异果众多,但看久了也会对几乎静止的精致感到乏味。阿姆拉的命运观测台裘克倒是很想去看看,但是虽说阿姆拉脾气好,对于原则问题还是把控得很紧,从来没有允许过除她自己外任何人进去过。跟基路伯打牌虽然也有趣,重复几天后也不好意思再打扰监管天堂门扉的大爷。曾经掌握时间的库勒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他说书人般的腔调、稀奇的故事和强烈于其他天使的悲悯感让人着迷,但是很久以前他就被夺去能力,并且无法远离“上帝”,裘克就再也没见过他……
所以,人间太有趣了。虽然待在杰克身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隅,但也已经让裘克惊喜过头了,从天堂从上往下观测、道听途说人间角落的趣闻,都远比不上亲自看一遭。
杰克算是他遇上的最矛盾的人了,无关年龄。但是裘克一直保持着极致的热情和耐心,第一次来到人间就和杰克第一次遇见天使一样,没有任何吝啬情感的自知。
在歌舞升平的街头巷尾不再落下细薄的雪,冬天的音乐是湖心的水纹,漾开涟漪。阳光很淡,是被揉碎写进了一首钢琴曲,是抚过坠落雏鸟的手指。它从冬天腐烂尸体的口中满出,它被蜂蜜黄的塔尖切割成两半,它自灰色的人潮里像个痞子流窜而过,它亲吻着恶毒的眼泪和话语,它敲响桥梁下隐含的门扉,它狂奔过一切污秽的旮旯,直至黑暗里苟活着的生命知道冬天即将离开。
拥抱。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动作之一,容易获得安全感、温暖感,可以较好地缓解心理压力,增进个体感情。人类喜欢拥抱。
血色的晚霞铺平了整个天空,玻璃般凝固的云是滴入血液的眼泪,混混沌沌地晕开一小片浅色,翻卷的飞鸟剪影贴在红的渐变色中,黑的斑点是漫不经心溅上去的墨,边缘被干了的毛笔轻巧擦过,留下丝丝羽毛的柔软的痕迹。云的浪潮停在吞没地面的那一刻,鲜艳的吞噬感笼罩黄昏之下的人。
“作为告别的礼节,我们拥抱吧。”
裘克低低地说道。杰克的面目中没有任何失落和不舍的意味,但是轻烟灰的瞳孔亮得可怕,来自天空的火焰焚烧至他的眼底,让他的瞳仁看起来近似于暗淡的红。
杰克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他在九岁那年的冬天遇到了一个天使,又会在十二岁那年冬天与其永久地离散,三年的日子美好而奇幻地不可思议。转瞬即逝的烟火一般,在生命的黑暗里爆炸、翻飞、撕裂夜晚,能照亮一个人的面庞,能使一颗蛰伏的心脏重新为之跃动。
最后的判定到底是什么。
他们并排坐在斜的屋顶上,能眺望到倒映苍穹的泰晤士河。裘克侧过身来,好像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抿着唇什么都没说,他又挤过来一些,探出了手臂,准备拥抱那个灰眼珠的孩子。
哪个才是你的杰克。
杰克下意识地也伸出了手,动作有些僵硬。他应该是很少与人拥抱吧,裘克想着。杰克眨动着眼,噬灭所有的悲伤、自私无比的爱自此迸溅和撕开掩藏在容纳下的面目,海浪的轰鸣震慑杀来的闪电,困在桌笼的兽类的心脏里藏着唯一的钥匙,如果渴望自由只能选择剖开胸腔,鲜血淋漓的结局里将会是瓦解的逃离的情感论。
他是怪物。一个神诞下的,用于投入罪恶的怪胎。
他的左手比右手抬得高,裘克的头向右倾斜。即将互相搂住对方左肩的时刻裘克突然感到了恐惧。
柔软卷曲的红发被撩开到一边,温热的、总是吐出尖锐虚伪言论的唇轻轻贴在裘克的额头上,细小的亲吻顺着鼻梁下落,干燥清冷的空气里漫出春天将至时解冻的土壤的气息,渗透诗人的心和俗者的骸。他的唇瓣有些干裂,轻微地刺激着毛孔,裘克感觉他每一份思维都在如是渴望地尖叫着杰克,当光奔入天空,当鸟雀啄下献给深渊的花束,当他的吻印在他的唇上,脑中好像是有什么爆炸了一般,刺激得红发天使开始发颤。杰克的左臂绕过裘克的肩膀,右臂自然垂下。裘克根本无法抑制内心暴增的喜悦的哀鸣,回抱住了杰克。
猎人找到了猎物。
巨大的疼痛突然涌出,轮廓清晰的远方扭曲模糊,杰克的手指陷入到裘克的身体里,猝不及防地失去拥抱的对象,他的手臂回缩,茫然地抱住了自己。裘克惨叫出声音,但是杰克已经无法听见任何,血色的天空下裘克的轮廓像是煮沸的开水翻滚起来,被打散的泡沫泛出一层又一层。
“……我的天使?”
裘克已经也无法真切地听见任何,一个震得他灵魂几近破碎的昭示轰隆地砸入心头。
“判定内容:在夜晚将至的时刻拥抱,如果拥抱者对被拥抱者没有爱,被拥抱者就会死去,互相拥抱则同时判定。对天使而言, ‘死去’即为回到天堂,通过考核。”
“判定中……判定已通过。快回天堂来吧,裘克。”
“你明明应是高兴的,为什么在哭啊。”
记忆重叠堆放入地狱的哀嚎中,他的左眼里裂痕瞬间暴涨,一直蔓延到中心,摔碎的瓷瓶一般,黑暗笼罩了左半边杰克的面庞,裘克的哭喊混杂在地狱无尽的挣扎中。血红的背景布一遍遍吞咽着红发的天使,涅白色翅膀黯淡无光,红的眼泪落下之时令世间所有声音化作荆棘鸟的鸣叫,最好的音乐在命陨里弹奏,那些灰暗流淌的人群,在他的心口镀上寂灭,用暗夜的影子堵住他的喉咙。 陷在过分的悲伤里边下沉边喊着救命。
左眼里流下腥红的泪滴,原来天使也会流泪流血的。杰克在泼满血色的黄昏里什么都没留住,抱住了自己的手垂下,木木地看着裘克死去的地方,而那里除了一滴正在蒸发的、在夕阳下红得剔透的眼泪,什么都没有。
冰冷的钢琴曲缓缓涌至耳侧,是他在泰晤士河上弹奏的那首,过去的世界是解冻的湖泊,从冰面上传来清亮的碎裂声。
他被他所热爱的杀死,然后被席卷的时间挫骨扬灰,悲哀的人有着炽热的、无可发泄的爱,自始至终他都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只是眼泪。在黄昏之中滴落,所有的,那些美丽的,丑陋的,好的,坏的时间,都被用于书写这一滴眼泪。
他听见嘈杂的音律逐渐和谐,自己又一头扎进没有方向和目的地的狂欢里,沉默着逐渐忘记呼吸;听见从未离去的诗人吟着最初的诗篇,像是告诉他孤独道路的尽头是缘起;听见深渊里的人浮出海面的第一句没有咸腥眼泪的哭号;听见许下的承诺谁也没有信守,耳边只有徒劳无功的喘息和烛火摩擦风的声音。
他听见冬天的离开。
却只感受到了寒冷。
【The End】
拥抱判定的梗来自于@肆妄 ,鸽了你这么久我跪下谢罪,真的很对不起quqqqq
为什么杰克的判定是不爱裘克?结束非常非常仓促,所以我先在这里叨叨我的想法:
可以发现,杰克从来没有叫过裘克的名字。全部以“你”、“我的天使”代替,在杰克心里“裘克”作为个体是不重要的,作为“天使”才是。即杰克爱的并不是裘克,而是裘克身为来拯救他的天使的这一个身份,就算不叫裘克,换个别的天使,杰克的情感也是一样的。但裘克是完完全全把杰克按照“杰克”这个个体来爱,而并非单纯一个需要拯救的人类的概念。认知的不同使得他们尽管是爱着对方,却依然永远错过。
杰克弹奏时插入的话语,“”双引号中的来自于卢梭《忏悔录》,——破折号之后的来自于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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